「芙蕾……」
「芙蕾妮爾團長!」
就跟冬眠中的浣熊被硬生生拉出溫暖巢穴是同樣的情況,我才張開瞌睡兮兮的眼,就見傑洛德雙手環胸站在旁邊,臉上的表情絕不能用『開心』來形容。
頭皮頓時發麻起來,睡意瞬間跑光光,視線閃閃躲躲飄向四周發出求救信號,熟識的酒保卻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。
──噢、柏斯你這沒良心的!好歹在傑洛德來之前叫醒我啊!
見對方裝做沒看到,自家軍師大人又逼到眼前,我硬著頭皮開口:「她、她目前不在。」
「嗯?」瞇起翡翠色的眸子,咱家軍師大人微笑:「團長,妳說誰不在?」
「我……呃、總之,團長今天放假!」
我挺起胸膛,試圖模仿那些酒館男人的氣勢往桌上重重一拍、大喊一聲老子不幹啦──但那道令人發寒的視線掃過來的同時我只想把頭藏到桌下。
「乖,團長是沒有假期的。」傑洛德一把拉起我往酒館外頭拖,同時嘴巴也沒閒下,「我就想只是去徵個傭兵怎麼還沒回來,芙蕾妮爾,結果妳竟然跑來睡覺!」
「只睡了一下子啦。最近有好幾團都在徵傭兵,短時間內沒找到人,不小心就……」
我認命地任他拖著走,準備回營處理那些拉拉雜雜據說只有團長才能處理的事物。路邊民眾像是已經看慣這三五天就來一回的戲碼,一個個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。
「團長,又被妳家軍師逮到啦?」率先揶揄我的,是城南酒館隔壁第三棟鐵匠鋪的夥計。我還沒回答呢,傑洛德就先接了話,若他們看到我又在酒館翹班,記得通知他,免得團內政事停擺──屁啦最好連那些稅收穀物飲水柴薪數量多寡什麼的都是我管!我是傭兵、傭兵!
才不是什麼總管!
大概察覺到背後快被瞪穿兩個洞,傑洛德瞄了我一眼:「妳好像很不滿?」
「其實我已經對你不滿很久了。」
「沒辦法。契約已經簽下,無法提前結束。」
他朝我咧出一口白牙,陽光下真真刺眼得很。瞪著他,我想也沒想就脫口:「不然我提前解約!」
「解約條件未成,團長仍須努力──我說過,是妳成為王的那一天。」他攤攤手,挑起眉,似笑非笑的表情像在說看樣子來臨的那天還很早,「當然,要我認可的。」
「我不清楚你說的什麼王不王,聽起來就很麻煩。」
什麼王權啊還是各國間的情勢,傑洛德逮到機會就會解釋給我聽,不是不了解,而是怕了解過深,心變了,說不定就會離自己的願望越來越遠。
嘆口氣,我很無奈地擺手,「我只要自己有飯吃,底下的傭兵也有飯吃就好了。」
「團長。」這回傑洛德滿臉嚴肅地面對我,以為他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情,我也整了整臉色認真起來。
「什麼事?」
「光想成為飯桶團長是不行的。」
「誰想成為這種團長啊!」
我抬腳往他側腹掃去,但他竟然能維持著那副嚴肅的表情,動作流暢地避開這擊側踢,滿臉苦惱地道:
「妳知道,作為妳的軍師,我實在不建議往這個目標邁進──」
「就跟你說不是了!」
一次兩次三次,他接連著避開我的踢擊。說實在我們目前身處的市集中心人潮絕非少數,但傑洛德還能一直保持著固定距離,待在我攻擊的範圍之外輕鬆的在人群中遊走,要說他能力比我低,我是絕對不信的。至於他為什麼會屈就於當我的軍師,倒是怎麼也想不透。
若要說起與傑洛德初次見面的情況,得先從我們落腳的這座城鎮說起。
這裡位於聖族與獸族的交界地帶,更準確點來說,偏向獸族多些。往南走個幾天就是銀砂荒原,往東再走個幾天就到業火山脈腳下了,也算是商旅途中必經之地。若有外地人問起,城裡的老人們通常會挺起胸膛這麼回答:
──我們的貝法斯。
第一次見到傑洛德時,我剛好在貝法斯參加完某人的喪禮,才出城不久,就見他渾身是血地倒在森林邊。
別問我為什麼走在道路上還能找到他,傭兵對於血腥味總是很敏感的,那時他一身的傷,沒引來野獸真是萬幸。正好我那幾天一時大意接了件麻煩事,煩躁地想找點其他事情來做,這才依著味道尋去。
「嘿、你還好吧?」
我隔了段距離喊著,見對方沒回應似乎是失去意識,我才抓著武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,蹲下身探查他的傷勢。
染血的淺麥色髮絲凌亂地散落在男人額前,他皺眉露出痛苦的表情,那身鎧甲即使被血污了大半,仍然看得出是上等材料所製。主要軀幹也傷得不重,只是一時失血過多昏迷,短時間內倒無致命危險。
「嘖嘖,得幫你叫個醫生才行。」
我起身便要回鎮找人,但想了想,又重新蹲回他面前。
「哎,這樣好了,既然你都遇見我了,我就好心點送你個禮物吧。」
想起之前被迫接下的爛攤子,我終於知道該怎麼解決了。
抽出從那時起就放在懷中的契約,我就趁機跟昏迷中的他說了:「喂,你說,你聽過傭兵有領地的嗎?沒有吧,對不對?我還有任務沒解完呢,看你這身盔甲以及上面的徽紋,應該頗善於此道吧?那這燙手山芋──不,我是說地契,就當作我轉讓給你啦。現在你有三秒鐘的考慮機會,三、二、一,沒出聲就當你答應囉?很好,真是皆大歡喜的一筆交易啊!」
說著,我把那張羊皮紙捲往他胸甲猛塞。
「靠、這盔甲那麼合身做什麼……」
我忍不住低聲咕噥,乾脆雙手並用想找到一點隙縫把那張該死的契約塞進去。
──接著手腕被帶血的掌擒住。
慢條斯理地抬眼,我對上一雙在血污中顯得過於銳利的翡翠色瞳孔,但那鷹隼般的視線一閃而逝,隨之換上的是不怎麼正經的表情。
男人瞅著我,沙啞輕笑:「……真沒想到,在這種情況下也會被人調戲呢。」
「是呀,所以再讓我調戲一下吧。」
我嘿咻嘿咻地繼續將羊皮紙往他胸甲猛塞。
「……妳在做什麼?」
他試著抬起手,卻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。
「給你禮物。」很好,塞進去了!
「好啦,我去幫你叫醫生,你在這裡等等。」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,見他皺起眉頭試圖在不牽動傷口的情況下拿出東西,我連忙道:「禮物既出概不退還。」
「我以為……我應該有拒絕的權利?」
男人喘了口氣,強撐著精神盯著我看,但他面容蒼白,說不準下一秒就會昏迷過去。
「嗯、說得也是。」我抓抓頭,這事情實在有點麻煩,我又還能去哪找下一次的機會?不趕快走的話那鎮長又要追來了。
「不然你先替我拿著吧,至於拿到什麼時候……再說囉。」
我聳聳肩,轉頭就溜去找鎮裡的醫生,跟對方指明方向後直接前往任務地點去了。現在想想,若我留點心在這事情上,之後也不會一頭霧水傻傻落入對方計謀。約莫是心頭重擔一卸,沒兩三天我就忘了這回事。
往後兩年我依照自己的步調接著任務過活,這邊走走那邊走走倒也愉快。只是這幾年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,原本因著暗黑戰爭結束後所擁有的新氣象,又隱隱約約動盪起來。
尤其是最近,總覺狙擊我的人變多了,但我怎麼想也想不出自己有得罪過哪些人。是妖族貴族發現我在某次任務中知情不報?還是獸族的那些法師發現我不小心縱放聖族的人?
將有印象的任務全想過一遍依舊沒半點頭緒,乾脆也不去想了,省得麻煩。畢竟對方似乎沒動殺意。
之所以會這麼說,也因為攻擊我的人並非直接對準我而來──倒像趕羊似的,牧童這邊趕趕那邊喊喊,羊就這麼進了柵欄。
而我,就是那隻羊。
當我因為追兵逃進這座熟悉的偏僻城鎮──不知為何才過兩年,原本小得近似村落的城鎮卻隱有壯大趨勢──還在思考為什麼對方會停止攻擊之際,那個男人率先來到我面前。
「──妳回來了。」
少見的淺麥色短髮,衣著得體的青年對著我微笑,像見到熟人似的,我卻怎樣也想不起來。
「你是……」
「妳果然忘了啊,『團長』。」
早就料到般地嘆了口氣,但青年隨即又振作起來,無視我瞪大的眼睛,愉快地繼續往下說:「無論如何,有妳在的話,城內的不少事情就能開始運作了。」
「等等,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你究竟是誰?」
晃了晃被弄混的腦袋,我試圖弄清楚事情。
「嗯,也對,忘了跟妳自我介紹,我是傑洛德,目前身分是你的軍師喔。」
他說得很自然,但我很錯愕。
「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,我只是偶然經過這裡。」
「不是偶然。」青年爽朗地笑了,笑得我心頭發毛甚至背脊竄過冷顫,「是我拜託人請妳過來的。至於為什麼,我想妳看到這張契約就能理解了。」
他從懷裡拿出一捲東西,攤開在我眼前。
──那張我早就不知道忘到哪邊去的契約!
「所以你是那時的……」
「就是我。」
我只能瞪著他看,滿滿的問題幾乎塞爆我的腦袋,但最先脫口的卻是另一個問題。
「你的意思是,你用那種方式叫人把我趕過來?」用法術炸我叫人砍我追殺我的傢伙自稱是我的軍師?你說是我的仇敵還比較快!
「是的。」
這名叫做傑洛德的男子大方承認,「畢竟團長大人很愛亂跑,若依照妳的路程,大概不會特地繞過來吧。」說著,他臉不紅氣不喘的微笑:「所以我只好請人幫個忙。」
「萬一我半途死了怎麼辦啊!」
「很可惜,那就是妳能力不足了。」
攤開手,傑洛德有些遺憾地道,露出非常非常可惜的表情。
見他這副模樣,我簡直無法置信。
怎麼會有這樣的人!
「還來!」
我惱怒低喊,朝他伸出手,「現在、立刻把契約還給我!」
聽見這句話,傑洛德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,像是小孩子拼上最後一塊拼圖般地得意。
「──禮物既出概不退還哪,『團長』。」
之後,我試了很多辦法要將契約拿回來,但打也打不過他,偷襲也沒用。這段期間內就被他拉著走,糊裡糊塗地真做上了身為傭兵團團長該做的工作,還附帶做了額外的什麼和什麼。像是跟著他在城鎮內到處走,跟鎮裡的主事者接洽,關心糧食與水源問題,以及鎮外的樹林與擁有的礦產。
他也提了這城鎮本身底子就好,所以他藉著我的名關心鎮裡事務一把扛到肩上,讓貝法斯也有模有樣地發展起來了,「這是幫團長建立名聲呢。」傑洛德眨眨眼,於是在我還糊裡糊塗的時候,連居民都對我喊上了團長兩字。
「說到底,我早該在那時就不該把契約託給你……不對、我那時不要管你就──」
發洩般地重重踏過市集上以石板排列的道路,順便對居民的招呼聲揮揮手,我忍不住低聲抱怨。
「哦?」傑洛德揚起眉,嘴邊有著奇怪的笑容。每回他這樣笑,就像在說著『我了解妳』──說實在話我挺不習慣的。
「妳真會這麼做嗎,我親愛的團長大人?」
我嘴巴動了動,抿著嘴沒出聲,只是用力瞪著他。
見我停下腳步,他終於轉過身來,背著夕陽的光讓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,但我想像得出他此時飽含著滿滿情感的微笑模樣。
「……我一直都知道的,芙蕾妮爾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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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/04/07
2012/07/19 二修